慶歷三年的大年初一，下了許久的大雪停了。

九歌並不打算出菁華殿，雖是起的早，也只是看宮侍們掃雪。

竹笤帚在雪地裏一下下劃過去，留下細密的一條條的深淺印子，她出神看著，想到從前的大年初一，母皇、壑淵、還有自己，都要穿朝服、戴玉冠，端正地坐在上早朝的玉華宮，受近親大臣的新年朝禮。

那些人極有心思，知曉卿鴻帝寵愛皇子帝姬，朝禮便都是孩子們愛玩的物事。

有一年的初一下著鵝毛大雪，那禮物裏頭正好有一把雪球夾，是降香黃檀木所制，關節處鑲了一顆粉櫻色的寶石，九歌愛不釋手，當即就跑出去夾了七八個小雪球，拿自己袖子兜著，隔空丟到了壑淵身上。

壑淵笑著避開，那雪球砸到龍椅上，驚得大臣們呆若木雞，本以為卿鴻帝要嚴厲責罰，卻未料九歌笑嘻嘻地跑上去，將冰涼的小手伸到她面前，“母皇，外面好冷，要抱。”

卿鴻帝知道九歌喜歡玩雪玩水，也不去抱她，只笑道：“索性你是待不住的，隨你皇兄出去玩罷。”

方才砸到龍椅上的的雪已經化了，涼絲絲的一滴落在九歌的手上，卿鴻帝拿了塊帕子往她手上一揩，便放他們出去了。

九歌怔怔想著從前，心中發酸，不禁深深吸了口氣，那團氣凝著雪地裏冰渣子似的寒意，擱在心間，凍得她瑟縮了一下。

快到午時的時辰，壑淵下朝往這邊過來了，他連朝服都未換，笑著走進來：“昨日你走的急，竟忘帶冊木那進貢的一樣寶貝。”

九歌見他滿面容光，思及昨日的蘇如雪與淮瑾之，暗暗咬住牙，沒有說話。

身後又有伍盛躬身進來，左手抱著一個包袱，右手提著一個罩著毛氈的大籠子，九歌只覺天旋地轉，左眼突地一跳，再忍不住：“你送這個來是何意？”

壑淵不知她為何變了神情，還以為是門簾掀起放進來的寒氣凍著了她，便笑了笑：“伍盛，把冊木那的寶貝給她。”

伍盛忙將籠子放在地上，低頭將左手裏的藍色包袱解開，低聲恭恭敬敬道：“殿下，這是北狄那邊做的銅缶足爐，下面灌了熱湯進去，放在被子裏，整夜都不會冷了，”他將上層的蓋子揭開，“上面還可放瑞腦、艾草等等熏香，冊木那藩王大老遠進京，就是為了向殿下獻上這個。”

“他進京只是為了這個？”九歌笑吟吟去瞧壑淵，“那這籠子呢。你早前不管不顧地拿走，如今又要賣個人情還給我？”

壑淵笑了笑：“她昨夜在碧宸宮住下時，見有一只老虎，嚇了一跳，問清是誰的之後，便說還是還給你。”

九歌的面上已是冷下去，眸光如刀，定定看住他：“你當我這裏是什麽，想拿便拿，不想拿了又還回來？”

“今日是初一，我不想與你吵。”壑淵本是掏著心腸來討她喜歡，卻不料觸了一身黴頭，當即有些惱火道：“你那時為了這老虎被拿走與我置氣，如今我還回來，你倒不知足起來，還想要鬧什麽？”

“你既在那時就知道我心中不痛快，為何當時不還給我，”九歌只覺心中發堵，連氣都快喘不上來，勉力扶住身邊的桌子，頓了頓又道：“當初把它送到碧宸宮，是為了旁的人，如今把它還回來，又是為了旁的人，她既是不想看見，你將這老虎還給我我也是受不起，不如還給瑾之去罷！”

壑淵已是怒到極點，卻緩緩一笑：“無怪你舍不得這只老虎，原是他送你的，現下這樣不識好歹地鬧起來，想必是昨日宮宴上他與你傳了些什麽話，教你聽在心裏，今日才敢拿起喬來。”

九歌聽他說得不倫不類，不由得氣血上湧，連連點頭：“你既覺得我不識好歹，從今往後，也別再來我這裏！”

伍盛站在壑淵身後，已是嚇得面如金紙，哆嗦著朝她使眼色，卻是壑淵冷冷一笑：“你只盡管耍性子，你不過是仗著朕這些日子對你好些，便越發張狂起來！”

伍盛趕忙跪下，不住磕頭道：“二位主子在正月裏和和氣氣的便是……”卻是壑淵驀地轉身，朝他心窩子狠狠一腳踹去：“滾出去！幾時要你來多嘴！”

伍盛心中叫苦，卻連大氣都不敢出，慌不擇路跑出去了。九歌嗓音泛寒：“你撒氣便撒氣，糟踐奴才做什麽？他跟在你身邊盡心服侍，你倒翻臉無情，說踹便踹。”

她話音中含沙射影，壑淵早已聽出來，不禁惱怒不堪，霍地將她身邊桌上的足爐搶過來，朝地磚上重重摔去：“你紅口白牙一說，朕倒成了翻臉無情的人，好，朕今日不會遭你冤枉，這些東西你既是不要，朕統統替你處理了便是！”

因才下朝過來，他腰間還佩著一柄長劍，此刻心中狂怒，那劍已被他霍地抽出來，他身形一轉，提了劍便要彎腰去掀老虎籠子的毛氈，九歌冷笑一聲，伸手朝四周一指：“你這樣有本事，索性將這菁華殿一齊燒了，將我也殺了，總之是留不得，平白叫你看在眼裏多生出無盡煩惱！”她氣惱至極，手足冰冷，“你真當我什麽都不知道，先前的長孫瓔，現在的蘇如雪，你這樣疼惜她們，一定要放在宮裏，還不是因為她們長得像……”

她的話音短促地咽進去，因為壑淵轉身給了她狠狠的一巴掌。

那最後一句聽在他耳際，猶如數道驚雷炸開，像是心底最隱秘的齷蹉事被人一把扯起，曝在六月明晃晃的日頭底下，他一時又氣又急，惱怒不堪，伸手便掐住了她細長的脖頸：“你以為朕不想殺你，朕今日便將你扼死，往後大家都各自清凈！”

九歌心中痛不可言，喉間被他拼命摁住，連呼吸都是極為艱難，卻聽得壑淵狠狠開口：“她們確實長得像你，可你有無見過我對她們給過半分真心？”他搖了搖頭，心中逐漸沈下去，“我原想將從前的恩怨都拋在腦後，你一定要千方百計地來觸怒我，你是不是沒有心……”

他的手松開了些，讓她勉強喘上一口氣，她心中的火氣猶在：“我是沒有心，我早些年一心一意待你的心，早被你當胸一劍挖走了。”

壑淵心中積郁萬分，一時間心灰意冷到了極點，不由得松開手道：“我明白了。”

他緊緊抿住了嘴，像是脫力般朝後退了一步，立在原地端詳她，良久，唇角終於向上揚了揚，輕聲道：“那從今往後，我不來便是了。”

無盡的絕望意味隱在他話間，教她記起那年在浮錦臺上的雪地裏，他一字一句地逼問自己：“你竟然想要殺我？”

她一動不動地伏在桌上，連呼吸都微不可聞，卻不知從何突然傳來一聲“啪嗒”的輕響，壑淵走過去將她翻轉過來，竟見她流了滿面的淚，她連嘴唇都泛了白，卻忍著不出聲，只是悄無聲息地哭著，冰冷的淚綿延不絕地從她眼裏湧出來，浸滿了悲意。

她從小是不太這樣無聲無息地流淚的，兒時遇見十分委屈的事，往往只是像不懂事的小狗一樣嗚嗚地哭，他看她哭的傷心，什麽事情都會依著她，就算是以前他不小心被她的劍柄砸到額頭，明明自己痛得快要暈過去，她卻先害怕得哭起來，便很容易得了他的原諒。

她哭得極慘，連壑淵扶住了自己都不知，只是想起從前母皇對自己要動真格罰跪宗祠時，她便裝哭，若是真的掉了淚，母皇一準便要將自己摟進懷裏，溫言道：“乖，不哭了，哭了眼睛會酸的。”

那樣好的年月都已經過去了，她已經許久沒聽過母皇的聲音，幾乎都快要忘卻了。

壑淵打算扶起她後便離去，她卻伸出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襟，頭抵在他寬闊堅硬的胸膛上，那樣多的淚爭先恐後地流出來，啪嗒啪嗒滴在他的手背，她想將所有的話都說出來，但已經來不及了。她已經什麽都沒有了，她已經不能回頭了。

她抽泣起來：“哥哥……”她只是心中難過到極點，她想趕他走，想讓他永遠都別來了，卻開不了口，只是哽咽地叫他：“哥哥……”

她哭了極久，壑淵連雙腿都有些發麻，他想將她揪住自己衣襟的手松開，掰了幾下竟紋絲不動，只得有些無可奈何道：“不要哭了。”

她的淚依舊止不住，壑淵嘆氣道：“再哭，我便真走了……”她的手極快地放開，摟上他的脖子，壑淵本是長年習武，心裏一突便要擡手去擋，卻是陡然記起那年失手傷她，此刻手不過是震蕩一下，隨即將她抱住了。

方才二人鬧得這樣大，此刻被她的淚水沖淡，什麽氣惱也都消去了，他輕輕拍著她的背，像小時候哄她那樣：“你說將老虎還給瑾之，那便還給瑾之好了……”

“你明明……”她抽泣間勻了一口氣，像受了天大的委屈，“你方才明明要殺了它……”

壑淵將地上的長劍快快地踢開：“我那是在氣頭上……”

她似乎想各退一步：“你若是真的喜歡蘇如雪……我也管不著，你只不要當著我的面去提……”

方才被他一腳踢開的長劍，靜靜躺在地磚上，被外間的雪光映著，泛著森白的銀光。

壑淵輕輕嘆了口氣：“你往後就明白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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